青翠的山林有如蜿蜒的玉带,晨起金风吹动云雾,日落玉露点湿蛙鸣。井塔巍巍,卷扬声悠悠,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母矿。一个曾养育了我,给我宝贵的十年工作经验的矿山,是我人生的起点,也是我怀想的源头。
离开了,终究从她的怀里挣脱,如同断奶的婴儿,必须寻找另一种食物。走时,矿上的车承载了我们所有的家业,为她离去的孩子支付最后的一笔路费。面对送行的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们,我们轻轻地挥手,不愿带走送行人眼角的离愁。
离开了母矿,离开了屋后的那片菜园地,也告别了那段紧缩的日子。踏上了一个新的征程,一个新的矿山,一片需要我们倾注热血浇灌的土地。那片园子便被我浓缩成如今阳台上的一盆盆辣椒,以慰藉我思念的灵魂。
矿山的女工为缓解矿上的就业难,生孩子后,便息工三年,放弃了工作的权利。我生女儿时,恰逢矿上经济发展遇到全球经济受阻的风波影响。拮据的经济状况和无所为的生活常常困扰着我和丈夫。退休的父亲为我们在屋后的空地上开出一片菜园子,当时,那片地到处是石头,被我认为能种出蔬菜简直就是奇迹的石头地。矿上最多的便是废石,裸露的石头遮盖了泥土,父亲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捡出,如同当年他们用扁担竹筐采矿一般。小石头被父亲铺成一条通向园子的小路,大石块垒在园边做埂,经过一个月的捡石头、平整地形,奇迹也现了,一块显露出泥土的园子出来了。父亲为我们挑了第一次粪,以滋养那块僵生的土壤,并帮我们种上第一批蔬菜。父亲告诉我,以后散步可到园子里散步,看看菜花,捉捉青虫,拔拔野草,比大马路上散步有趣多了。
闲余时,我便学着侍弄那片园子。松土、施肥、锄草,然后看着菜秧苗伴着女儿一天天长大,消磨息工三年的许多时光。种园子的同时,还让我认识到相邻的园友。他们都是矿上的老矿工,利用退休的闲余时间拓荒、捡石、平土,理出一块块园子。与他们交流,我的菜地里的品种便丰富起来,种园子的经验也积累不少。傍晚时分,便和下班回家的丈夫带着女儿,漫步在菜地的石埂路上,告诉女儿各种各样的菜名,和丈夫聊着瓜菜的生长情况,闻着园中植物的清香,真的如父亲所说,在园中散步别有一番趣味。
我的母矿是六十年代父辈们用铁锹、扁担开采出来的,成长为大型矿山。母矿用她深厚的心胸迎接了一批又一批为她风采着迷的地质、采矿专业的技术人才。走到辉煌的顶峰便注定要面临下坡。居在山中远离城市喧嚣的采金人,是勤劳的,能负重的。他们像农民般耕耘矿区周边的荒地,把废石理出,铺成路、垒成埂、葺成墙。四季的风一如既往从这里吹过,父辈采金人用另一种劳动方式在缓解经济的压力,同时也在述说他们对矿山执着的热爱。父亲把老一辈矿工的生活经验传授给我,在多年以后,我才明白,为什么在那时父亲会为我们开出一片园子。
有了那片园子,便有了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,挑着一担菜,后面跟着她的女儿。那个村妇模样的女子便是我,为了节省开支,我们几乎种了各种时令蔬菜,为了增加收入,我把吃不完的许多菜挑去卖。丈夫在休息日帮我挑粪、翻土,曾为跳出农门而发愤苦读的他,选择了矿山,便接受矿山起伏跌宕的命运的考验。在多年以后,我们工作调动迁居新家,面对身边同事们买房贷款,而我们不负债便住上新楼时,丈夫无不感慨,是过去的母矿,为我们创造了丰厚的物质基础。
我的母矿在供养一代人开采后,仅给了我们步入工作的五年盛期,便走向衰老。采金人就像是吃青春饭的艺人,面临容颜的衰褪,气血的不足。老一代人谢幕,新的一代人又意气风发地找寻舞台,开演他们的青春剧。父亲是老矿工,和许多老矿工一样,退休了还居住在矿上,守着他们曾一手拉扯大的矿山,痴痴地如同呵护着她。丈夫是矿业大学毕业的新一代矿工,选择离开,重新扎根一个年轻的矿山。作为一个拓荒者,试问谁会只守候一块田野呢?面对我们的决定,父亲久久沉默的面容,如同母矿那深翠的山峦,如同屋后的菜园地,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中,成为我胸口永远的痛。
如今,和丈夫调到新的矿业公司,一个年轻的蒸蒸日上的矿山,没有沉寂的青翠山林相依,却有跳动着华美乐章的城市比邻;没有小耕小种的怡情趣事,却有学习发展的广阔天空。在新的单位,新的工作理念让我认识到,矿山必须用机制转换、生产转型来逐渐代替靠吃资源饭的老体制,改写采矿人靠吃青春饭的旧年历。看来,举家迁移的离愁将不再重演,我的矿山情结还将延续。(段爱霞)